河裡也有灰犀牛


盛夏我們一群人在東北角的溪水裡,只要靜靜不動站一會兒,清澈見底的腳邊就有機會看到大大小小的日本禿頭鯊,有的看起來是剛抵達的小小班、有的已經可近10公分,中間還不時穿插閃電光澤的枝枒鰕虎、大花臉的吻鰕虎。但往前走不久,越過兩米高的取水堰,溪水從抬高的河床下滲成伏流以致水位極低,雖仍清澈但魚況如荒漠,禿頭鯊屈指可數,其他沒吸盤無法攀爬的種類就更看不到了。此溪污染甚少,更因此震驚於一處取水的設施,就這麼輕易阻斷回家的路。


對照這尚稱自然的溪流,近年流行的開大錢河川景觀改造,讓堤岸有方便人走的步道,甚至還有方便人走夜路的照明。這些極度為人著想的規劃,往往更不會考慮對水中水岸原住民造成了多劇烈的改變。但常聽到工程方掛出「雙贏」、「兼顧生態」的保證,或是直接要求環境憂患之士:『你要證明給我看!』『要給我幾公分會影響魚的確切數字。』但其實,沒有監測研究,但對比早年報章及釣魚雜誌、或尋訪長一輩的記憶,都已見證了曾經與我們共用一河的水中鄰居們,如何因為人們單方面考量下的改造,一一消失在聚落的地理和歷史中:


花東成群日本禿頭鯊的景象,不久前也曾存在台北雙城的周邊。(李政霖攝)

從紅頭魩仔長成灰黑相間的日本禿頭鯊(日本瓢鰭鰕虎),在山區的漢人聚落被稱為「和尚魚」,只刮食石上藻類的成魚也有淡淡藻香,因此雖沒有仔稚魚期在花東剷魩仔做哇沙米的高身價,但對許多老台北饕客依然是新店溪雙溪等地的上上品。早年台北山區還有「圍和尚網」的底部流刺網漁法,新店溪沿線居民並流傳著:『做煎的第一是香魚,做湯的第一是和尚魚。』(註)。擅爬的牠們姑且能通過一道兩道三道壩,但有淺瀨溪石的產卵適宜區,隨著河川治理的變化,越來越難得、也越來越遠離出海口。若幸運還有愛的結晶,對孵化後順水漂流到海域越冬的幼仔而言,回到出生地的路也越來越艱辛,餓死、累死、或被毒死,更或許在漂流下海時已命喪烏泉。自此這強悍美味從我們記憶消失,即使在宣稱整治成功後的城市驕傲,仍是金錢技術都無法挽回的。
   
鱸鰻是滋補河鮮的代表,野生鱸鰻需要在水質乾淨並有豐富物種的水域成長大尾,
偏好可鑽入的砂質底或多石縫的河域、山區岸緣水草叢生的潭塘。(洪崢攝) 

如果果小小魩仔太遠,價格變化可能直接牽動用餐心情的鰻魚,可能對我們更有感覺。一般拿來蒲燒的主要是取野生鰻線再養殖的白鰻,牠和傳奇凶猛又滋補的鱸鰻,都需要在海水及淡水間旅行才能完成成長繁殖的生命史。半透明的鰻線利用漲潮游進淡水域溯河而上,在適合的環境定居數年長大成掠食性霸主,成熟後再順流下至深海產卵,孵化的浮游期倖活到河口已慢慢長成鰻線。然而等在牠們面前的命運越來越艱鉅:河口層層攔捕的網具、河溪被搶水被使用造成的水質水量劣化、中上游數不清的壩堰攔阻(爬上去還可能是乾的!)、各種治理使定居的塘沼潭區消失或光禿禿、沒有其他魚蝦可食也不能鑽洞狙擊….。近年鰻魚價的飆漲,正是魚源將盡的警訊,而野生的大尾鱸鰻更日漸難得;問題不僅是過度撈捕,即使有了管制,逃過漁網的鰻魚恐怕也找不到可以長大的家園。貢寮長輩就曾描述在小小的石碇溪口,冬季的夜裡在沙灘抓鰻栽是成長的記憶,但當核四重件碼頭防波堤興建改變了沿海地貌,當石碇溪築了水泥堤岸還有層層固床工的障礙,抓鰻栽、圍剿大鱸鰻的生活景象,就消失在這輩鄉親的記憶中了。

這些美味也印記在海域或河口的諸多生物的生命裡!還未被我們科學研究的各種魚蟹,仰賴這些曾經數量龐大的仔魚們;營養的累積從牠們渺如浮游個體的小小身軀開始,建構出大洋中以噸計量的漁獲,也透過洄游形成一條條從山區溪流串連到海洋的生命鏈。除了對撈捕海水魩仔(鯷科仔稚魚)的撈捕開始有節制管理外,從基隆港到恆春半島東側的溪流保育,就成為牠們最後的生存關鍵。因此,這些溪流,對於利用近海生態及產業的所有台灣人,都是我們不該耗竭要留給後世的重要發展資本,也是屬於這黑潮水路旁的多溪島嶼、不該被磨滅的生活記憶與文化基因。


這些消逝的徵兆對大家並不陌生,但我們並沒有做出反應,也沒有試圖掌握問題。就像「灰犀牛」的比喻,草原上遠遠就可望見危險了,但人們往往一再輕忽這龐然大物若衝過來的風險,以致於真正發生時反應不及。想要有科學實證都需要時間與人力經費,在資訊不足下盡可能維持生態的原貌是最安全的作法。如果不正視我們對生態瞭解不足的後果、不謹慎面對我們輕率改變可能的無可挽回、不願意投資彌補我們對台灣環境的貧乏瞭解,那麼號稱前瞻的水環境,將在建設後只剩下代價昂貴又沒有生機的水




(註)有關台北山區對日本禿頭鯊食用的記載,出自林明峪先生之《淡水河故事》,1986年由民生報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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